这是一本生动而含蓄的传记。二十多万字,我差不多是一口气读完。随着一系列生动的细节的依次展开,陈铭德和邓季惺遭遇的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,被这时代的狂风所簸弄的新民报系的悲剧性历程,在这历程中铸就的陈、邓二人迥然相异的性情与作派,都鲜明地浮现出纸面。我很佩服作者嵌置细节的功夫,仿佛是不经意地添描几笔,立刻就画活了一个场面,画活了一个人。我也很喜欢作者的文字的活泼,在不紧不慢、似乎有意要显得舒缓的叙述当中,经常会跳出一两句机敏活泼,还每每带一点揶揄意味的话,让你禁不住眼睛一亮。甚至我读累了,想闭目休息了,陈铭德还是在我的脑子里进进出出,拱手作揖,引得我重新捧起书来:我实在是想知道,在陈铭德的种种温厚、热情、周到、隐忍,乃至四处疏通、八面周旋背后,在他这数十年如一日的低姿态背后,究竟蹲伏着什么样的毅力和欲望?
陈铭德和邓季惺都是正派而能干的人,周围也集聚了一批精悍的报人,他们拳打脚踢,几乎可说是百折不挠,想在中国办一张“流自己的汗,说自己的话”的独立的报纸,最后却还是失败了。行将垮台的政权迁怒于新民报,一挥手就劈断了它的主干。世道就是如此,陈铭德们除了赶紧取低姿态以自保,又能怎么样呢?1961年以后,“脱帽右派”陈铭德被安排去全国政协的文化俱乐部,为画家们“准备活动场所,茶水纸墨”。“所有接近过他的人,除了感到他的热情谦恭之外,决不能想象他曾是旧中国最大的民营报纸的创办人和主持者”。居然能依旧“热情谦恭”,陈铭德显然是看清了自己的命运。
仔细想想,这大概也是一份必然的命运。自十九世纪晚期开始在南方的城市里发展起来的市民阶层,本来是相当安分的,它既缺乏有组织的持续的政治活动能力,也与“五四”前后形成的知识分子群并不合调。作为这市民阶层的意识的自觉的表达者,新民报的后脑勺上,其实是并无反骨的。但是,在二十年代以后的城市里,这个市民阶层却正和独立的知识分子一起,共同构成了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的民间的领域。而随着日本的入侵和官方的腐败,社会黑暗愈益弥漫,市民阶层的牢骚和不满也逐渐增大,像新民报这样的市民的喉舌,有时候就难免要发出激烈的抗议之声了。中国的专制者向来不喜欢民间有声音,只要它有能力,它就想要封住一切人的嘴巴,何况你这还是抗议的声音,它当然不会放过了。新民报的遭遇,正确证了二十世纪中国专制者前赴后继,执意要消灭一切民间的声音的黑暗历史。所以,这绝非一个人,一张报纸的事,在某种意义上,它其实关联着二十世纪中国人奋力发出自己的声音,争取解放和自由的艰难历程。
我想,这恐怕也就是为什么,隔了将近半个世纪以后,两位作者还会如此不惮烦难,用心去发掘新民报的历史,谛听那遥远的民间的回声。人生的许多事情,其实都不能单以成败立论,看得出,作者对陈铭德夫妇的苦苦奋斗,是怀抱相当的敬意的,这敬意渗透在字里行间,也时时集聚为若干第一人称口吻的推测、假设与感叹。你甚至会觉得,这书中对陈铭德们和新民报的许多分析,隐隐地映出了作者自己的寄托和向往。正是这一点含蓄的寄托,成就了这本传记的不俗的精神品格。不用说,也正是对这品格的粗略的领会,促使我写下这一些更其粗略的感想。